当前位置:首页 > 向日葵艺术 > 梵高的向日葵
Feb12th

梵高的向日葵

51xrk 向日葵艺术 0

梵高的观赏向日葵

作者:余光中
梵高一生油画的产量在八百幅以上,但是其中雷同的画题不少,每令初看的观众感到困惑。例如他的自画像,就多达四十多幅。阿罗时期的「吊桥」,至少画了四幅,不但色调互异,角度不同,甚至有一幅还是水彩。「邮差鲁兰」和「嘉舍大夫」也都各画了两张。至于早期的代表作「食薯者」,从个别人物的头像素描到正式由画的定稿,反反覆覆,更画了许多张。梵高是一位求变、求全的画家,面对一个题材,总要再三检讨,务必面面俱到,充分利用为止。他的杰作「向日葵」也不例外。
早在巴黎时期,梵高就爱上了观赏向日葵,并且画过单枝独朵,鲜黄衬以亮蓝,非常豔丽。一八八八年初,他南下阿罗,定居不久,便邀高敢从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去阿罗同住。这正是梵高的黄色时期,更为了欢迎好用鲜黄的高敢去「黄屋」同住,他有意在十二块画板上画下亮黄的向日葵,作为室内的装饰。
梵高在巴黎的两年,跟法国的少壮画家一样,深受日本版画的引响。从巴黎去阿罗不过七百公里,他竟把风光明媚的普罗旺斯幻想成日本。阿罗是古罗马的属地,古蹟很多,居民兼有希腊、罗马、阿拉伯的血统,原是令人悠然怀古的名胜。梵高却志不在此,一心一意只想追求艺术的新天地。
到阿罗后不久,他就在信上告诉弟弟:「此地有一座柱廊,叫做圣多芬门廊,我已经有点欣赏了。可是这地方太无情,太怪异,像一场中国式的噩梦,所以在我看来,就连这麽宏伟风格的优美典范,也只属于另一世界:我真庆幸,我跟它毫不相干,正如跟罗马皇帝尼罗的另一世界没有关係一样,不管那世界有多壮丽。」
梵高在信中不断提起日本,简直把日本当成亮丽色彩的代名词了。他对弟弟说:
「小镇四周的田野盖满了黄花与紫花,就像是──你能体会吗?──一个日本美梦。」
由于接触有限,梵高对中国的印象不正确,而对日本却一见倾心,诚然不幸。他对日本画的欣赏,也颇受高敢的示范引导;去了阿罗之后,更近一步,用主观而武断的手法来处理色彩。向日葵,正是他对「黄色交响」的发挥,间接上,也是对阳光「黄色高调」的追求。
一八八八年八月底,梵高去阿罗半年之后,写信给弟弟说:「我正在努力作画,起劲得像马赛人吃鱼羹一样;要是你知道我是在画几幅大向日葵,就不会奇怪了。我手头正画着三幅油画……第三幅是画十二朵花与蕾插在一隻黄瓶裡(三十号大小)。所以这一幅是浅色衬着浅色,希望是最好的一幅。也许我不只画这麽一幅。既然我盼望跟高敢同住在自己的画室裡,我就要把画室装潢起来。除了观赏向日葵,什麽都不要……这计划要是能实现,就会有十二幅木板画。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。每天早晨我都乘日出就动笔,因为向日葵谢的很快,所以要做到一气喝成。」
过了两个月,高敢就去阿罗和梵高同住了。不久两位画家因为艺术观点相异,屡起争执。梵高本就生活失常,情绪紧张,加以一生积压了多少挫折,每次更冒着烈日劲风出门去赶画,甚至晚上还要在户外借着烛光捕捉夜景,疲惫之馀,怎麽还禁得起额外的刺激?耶诞节前两天,他的狂疾初发。耶诞后两天,高敢匆匆回去了巴黎。梵高住院两周,又恢复作画,直到一八八九年二月四日,才再度发作,又卧病两周。一月二十三日,在两次发作之间,他写给弟弟的一封长信,显示他对自己的这些向日葵颇受看重,而对高敢的友情和见解仍然珍视。他说:

    如果你高兴,你可以展出这两幅向日葵。高敢会乐于要一幅的,我也很愿意让高敢大乐一下。所以这两幅他要那一幅都行,无论是那一幅,我都可以再画一张。
你看的出来,这些画该都抢眼。我倒要劝你自己收藏起来,只跟弟媳私下赏玩。这种画的格调会变的,你看得越久,它就越显得丰富。何况,你也知道,这些画高敢非常喜欢。他对我说来说去,有一句是:「那……正是……这种花。」
你知道,芍药属于简宁(Jeannin),蜀葵归于郭司特(Quost),可是向日葵多少该归。

足见梵高对自己的向日葵信心颇坚,简直是当仁不让,非他莫属。这些光华照人的向日葵,后世知音之多,可证梵高的寓言不谬。在同一封信裡,他甚至这麽说:「如果我们所藏的蒙提且利那丛花值得收藏家出五百法郎,说真的也真值,则我敢对你发誓,我画的向日葵也值得那些苏格兰人或美国人出五百法郎。」
梵高真是太谦虚了。五百法郎当时只值一百万美金,他说这话,是再一八八八年。几乎整整一百年后,在一九八七年的三月,其中一幅向日葵在伦敦拍卖所得,竟是画家当年自估的三十九万八千五百倍。要是梵高知道了,会有什麽感想呢?要是他知道,那幅「鸢尾花圃」售价竟高过「向日葵」,又会怎麽说?
一八九○年二月,布鲁塞尔举办了一个「二十人展」(Les Vingt)。主办人透过西奥,邀请梵高参展。梵高寄了六张画去,「向日葵」也在其中,足见他对此画的自信。结果卖掉的一张不是「向日葵」,而是「红葡萄园」。非但如此,「向日葵」在那场画展中还受到屈辱。参展的画家裡有一位专画宗教题材的,叫做德葛鲁士(Henry de Groux),坚决不肯把自己的画和「那盆不堪的向日葵」一同展出。在庆祝画展开幕的酒会上,得格鲁士又骂不在场的梵高,把他说成「呆瓜兼骗子」。罗特列克在场,气得要跟德葛鲁士决斗。众画家好不容易把他们劝开。第二天,德葛鲁士就退出画展。
梵高的「向日葵」在一般画册上,只见到四幅:两幅在伦敦,一幅在慕尼黑,一幅在阿姆斯特丹。梵高最早的构想是「整组画将是蓝色和黄色的交响曲」,但是习见的这四幅画裡,只有一幅是把亮黄的花簇衬在浅蓝的背景上,其馀三幅都是以黄衬黄,烘得人脸颊发燠。
荷兰原是鬱金香的故乡,梵高却不喜欢此花,反而认同法国的向日葵也许是因为鬱金香太秀气、太娇柔了,而粗茎糙叶、花序奔放、可充饲料的向日葵则富于泥土气与草根性,最能代表农民的精神。
梵高嗜画向日葵,该有多重意义。向日葵昂头扭颈,从早到晚随着太阳转脸,有追光拜日的象徵。德文的向日葵Sonnenblume,跟英文的sunflower一样。西班牙文叫此花为girasol,是由girar(旋转)跟sol(太阳)二字合成,意为「绕太阳」,颇像中文。法文最简单了,把向日葵跟太阳索性都叫soleil。梵高通晓西欧多种语文,更长用法文写信,当然不会错过这些涵义。他自己不也追求光和色彩,因而也是一位拜日教徒吗?
其次,梵高的头髮棕裡带红,更有「红头疯子」之称。他的自画像裡,不但头髮,就连络腮的鬍髭也全是红焦焦,跟向日葵的花盘颜色相似。至于一八八九年九月他在圣瑞米疯人院所绘的那张自画像(也就是我中译的《梵高传》封面所见),鬍子还棕裡带红,头髮简直就是金黄的火焰;若与他画的向日葵对照,岂不像纷披的花序吗?
因此,画向日葵即所以画太阳,亦即所以自画。太阳、向日葵、梵高,圣三位一体。
另一本梵高传记《尘世过客》(Stranger on the Earth:by Albert Lubin)诠释此图说:「向日葵是有名的农民之花;据此而论,此花就等于农民的画像,也是自画像。它爽朗的光采也是彷自太阳,而文生之珍惜太阳,已奉为上帝和慈母。此外,其状有若乳房,对这个渴望母爱的失意汉也许分外动人,不过此点并无确证。它自己(在给希奥的信中)也说过,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徵。」
从认识梵高起,我就一直喜欢他画的向日葵,觉得那些在一隻瓶裡的花朵,辐射的金髮,丰满的橘面,挺拔的绿茎,衬在一片澹柠檬黄的背景上,强烈地象徵了天真而充沛的生命,而那深深浅浅交交错错织成的黄色暖调,对疲劳而受伤的视神经,真是无比美妙的按摩。每次面对此话,久久不甘移目,我都要贪馋地饱饫一番。
另一方面,向日葵苦追太阳的壮烈情操,有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志气,令人联想起中国神话夸父追日,希腊神话的伊卡瑞斯奔日。所以在我近作〈向日葵〉一诗裡我说:

你是挣不脱的夸父
飞不起来的伊卡瑞斯
每天一次的轮迴
从曙到暮
扭不屈之颈,昂不垂之头
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………….2003.1.10《余光中精选集》………..

 

赏析:
余光中是台大外文系毕业,美国爱荷华大学艺术硕士,国家文艺奖得主。闽南人,因眷恋母亲常州,亦自命江南人,又称大陆是母亲,台湾是妻子,香港是情人,欧洲是外遇。曾任教于师大、政大、中山大学等校。着译已出版专书五十种。曾获国家文艺奖、吴三连散文奖、吴鲁芹散文奖、霍英东成就奖。黄维樑称讚余光中的散文,可用「精新鬱趣、博丽豪雄」八字形容。
余光中是国内第一位翻译梵高传记的作家。这篇〈梵高的向日葵〉从一幅画作谈十九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之ㄧ:荷兰画家梵高的一生。梵高是牧师之子,一生为精神疾病所苦,长期住在精神病院裡,画坛上还流传着他为高更割下耳朵的故事。最后举枪自杀,得年三十七岁。梵高作画的时间约为十年,这十年是他创作的黄金期,也是他在忧鬱和焦虑的生命底层,绽放出如艳阳般光芒的色彩。梵高一生充满悲剧,却在画作上留给人们许多美好的想像和记忆。他在世时,邻居视他为疯子,他一生只卖出一张画,三餐不继,但他逝世一百週年时,却有六百万人在荷兰阿姆斯特丹,大排长龙等着看他的画。梵高一百五十周年冥诞时,美国歌手唐.麦可林创作Vincent(梵高的名字)纪念他,更让他成为美和救赎歌咏的对象。
夸父,中国神话中美丽雄伟的身影,自不量力,与日竞走,渴死于道中。弃其杖,化为邓林。夸父表现出与大自然对抗的精神力量,虽然我们笑他自不量力,但是他高昂的斗志和想要战胜太阳的理想魄力,却震撼了我们。死后化为桃花林,那红色如血染般的桃花开遍,如同夸父不死的精神绽放着,鲜豔而美丽,而且将世世代代,永远永远继续下去。余光中把梵高名画向日葵的精神意义指向夸父的意涵,我们不禁联想起在精神折磨中的梵高,以及他笔下那朵鲜黄亮眼的向日葵,围绕着太阳,永远为我们带来希望与光明。
另外,文中的翻译因为译音关係,有些不同,如「高敢」指的是「高更」。瞭解之后,读起来便没有什麽障碍了。

本文出自:彩色向日葵、盆栽向日葵,地址:http://www.51xrk.com/blog/post/2.html,转载须注明!

to "梵高的向日葵"

此楼已盖到第0层了,目前尚未封顶!